通辽人在武汉
白雪文
武汉九省通衢,雄居华中,一百多年前,孙中山先生就称其为大武汉。大武汉绝非浪得虚名,它两江三镇,隔水筑城,因此也叫江城。悠悠四千年,至今有一千三百万人定居于此。
我生于小城通辽,土生土长,寻常百姓,并无腾飞万里的鸿鹄之志,想不到与大武汉命中有缘,缘自儿子定居武汉。退休之后,为看孙女我七次南下江城。
一、三十里江滩
孙女的家就在江边,不用下楼可见大江东去,孤帆远影,一条古老的黎黄陂路直达江边的三峡石广场。
广场上矗立一块巨大的三峡石碑,上刻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那篇惊天动地的散文《三峡》:“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 碑文字体皆为碗大的行书,乃是武汉一名八十多岁的书法家操管,通篇笔墨饱和,雄奇劲健,无可挑剔,只是全文少一字。 “或王命急宣”,落下一个“急”字。
那天一早,我独立碑前几番欣赏不忍离去。此时一地书爱好者在碑前临摹,写至“或王命宣”,照抄不误。我忍不住得瑟一把,告知:此处落下一个急字。
地书者停笔一笑说:我在这写好几年了,你是第一个指出少一急字的人。
细看此人,鹤骨松姿,明眸皓齿,一问,年已七十岁,比我大五岁,但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再一问,人家也是老公安,退休于武汉市公安局江岸分局,他是我到武汉的第一个朋友。因为有共同语言,此后再遇见必聊一会儿。
他曾好心向我预警:说在公园里谈文学,谈艺术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参与对时政问题的讨论。他说有一次一群退休工人议论时政,他随便加了一句,好傢伙!这群工人围住他不让走,定要论出胜负,好像要吃了他一样。
于是,从此莫谈国事,专找风景优美之处。
武汉江滩公园,2003年全面建成开放,至今园龄不到二十年,却是武汉市的神来之笔,得到全世界的广泛好评。它西起粤汉码头,东至二七大桥,全长二十里。沿途广植花木,修路造亭,在江边建成无数个修闲娱乐广场,每天有数万武汉人汇聚于园中。
其中一条路叫星光大道,首次在地面釆用一种高科技亮化手段,到了晚上,你所过之处,脚下的方砖随之亮起,宛如一串流星曳地。路两边排列十几位武汉体育明星的青铜塑像,有周继红、李小双、伏明霞、陈静、肖海亮、乔红、程菲、赵云蕾等人。
我感觉这些明星有流星一闪之势,如果放上董必武、李四光、朱光亚、李先念,甚至屈原、钟子期、李时珍、黎元洪……其光芒要比这些人大而长远。但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可能要引起一番争论,沉默是金啊!
于是,我从早到晚流涟于园中,每天在江滩走一个来回,悠哉游哉,好不惬意。
二、五十里张公堤
张公堤建于1905年,由时任湖广总督张之洞筹集八十万两白银建造。张公堤东起长江堤角,西至汉江舵落口,全长五十华里。
没有张公堤就没有大武汉,一百二十年之前,汉口只是一个小镇,如今的中山大道是汉口的城墙,张之洞下令拆除城墙用做筑堤的材料,同时开辟出一条宽阔的大道,一举两得。张公堤建成后,拦住了府河的洪水,腾出了大片的土地,使得汉口的城区面积增大了二十二倍。
于是,我决定徒步走一遍张公堤。初冬时节我由堤角走起,一路向西,此时的张公堤已经由车水马龙的公路变成了张公堤公园,禁止一切车辆通行,一条绿树夹荫的步行大道通向远方,每隔几百米可见一个钢筋水泥的雕堡,这些雕堡建于一九三八年,是当年武汉抗日军人顽強抵御日军侵略的见证。
沿途经过几个抽水厂,那巨大的水泵房有五层楼高,堤内的多年积水就是由这些水泵抽到堤外,顺着府河远走他乡。
沿着张公堤新建了十几个公园,我不时入内游览,走走停停,五十里路整整走了一天。
回到家和武汉的亲戚们谈起张公堤,这些武汉的原住民没有一个从头走到尾的。
三、有故事的中山公园
孙女两周岁的时候报名上一个金宝贝早教班,这早教班位于武汉会展中心楼上。于是,每周两次,由我这外地老汉从后湖驾车十几里逶迤穿过古老江城的大街小巷,把孙女送到地方。之后就没我事儿了,由老伴儿陪孙女进班学习,我两个小时自由活动。
与会展中心一路之隔是武汉著名的中山公园,我从熙熙攘攘的地下通道穿过去,走上地面就是公园,一下子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奇花异木,小桥流水,鸟语花香。
迎面是张公亭,倚湖而立,它是一九三三年武汉市政府为纪念张之洞治鄂业绩而建。提起张之洞在武汉的业绩可不得了,他修铁路、办钢厂、造枪炮、筑长堤、建学校、兴农商、立新城……据说张之洞死时地不增一垅,房不加一间,武汉人民至今没有忘记他。张公亭正中门上一幅对联:借汝朝南座北景,住余种豆得瓜人。 一个人真正做了好事,天亦佑之。此亭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竟然没有被砸毁,完整的保存了下来。
中山公园里还有受降堂,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中国战区华中总受降官孙蔚如,带领各方代表与美国军官就位,接受华中地区日军投降。
受降堂旁立一块受降堂碑,孙蔚如手书: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八日蔚如奉命接受日本第六方面军司令部冈部直三郎大将率属二十一万签降于此。
那书法非一般人能写出来,孙蔚如原系军校教师,从军后一路升至中将,受降那天由于投降代表冈部直三郎是大将军衔,中方经请示蒋总统,孙蔚如临时挂大将军衔受降。
这块受降碑曾在那个特殊年代突然失踪,直到一九八八年,两名工人在张公亭里打扫卫生时,突然发现一块大石上有字,从而使这块珍贵的石碑重见天日。
公园里有免费大碗茶,开始我曾怀疑它作秀,估计坚持不了几天。可是几年来它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人来客走茶不凉,没有一天停业,我称之为武汉的“共产主义角”。
在公园北面有一条河,河边是武汉最大的一处姻缘角。每天有数千人汇聚此处,几乎全部都是老年人。这些老年人绝大部份是为家中的大龄子女找对象,姻缘角内几百条长绳上挂满了红绿黄三色征婚启事,红的是女青年,绿的是男青年,黃的不分男女,代表老年征婚者。
其中一则征婚启事要求未来的妻子:夫唱妇随,相夫教子,齐眉举案,相敬如宾。我看了不禁发笑,这是哪个朝代的人?现在上哪去找这样的妻子?
姻缘角旁的小河风光旖旎如诗如画,河中有记述不知变通的楚人涉江石雕《刻舟求剑》,那《刻舟求剑》和这位征婚者好有一比: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四、堤角,大武汉的瞭望角
我无数次顺着江边走,穿过长江二桥和二七大桥,穿越二十里无人区,过了朱家河大桥就进入堤角公园。
堤角公园,大堤的一角。其实它是围绕一汪湖水而建,那湖原本无名。相传当年远方有客来,问湖边一洗衣妇,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妇人以为问她干什么,随口回答担水吃,那客误听为丹水池,由此得名。那公园为什么不叫丹水池公园?只因张之洞修的防洪大堤在湖边经过,故名堤角公园。
在堤角公园,我和一个退休老人唠了半天。他说他生在丹水池畔,从上学、参加工作、结婚成家,从没离开过这里,如今退休了,就每天到堤角公园来休闲。他已经离不开这里,离不开武汉了。老人七十二岁,身手十分矫捷,把木棍扔十几米高,还能打下树上的野果。
公园里一个人和我搭话,我一听是东北口音,这是我在武汉几年来第一次听到有陌生人说东北话,简直是他乡遇故知。赶紧趋前细唠,此人姓刘,六十九岁,一九六八年从鞍山钢铁公司调来支援武钢,娶了武汉媳妇,至今已在武汉定居五十多年。只是在鞍山还有九十二岁老娘,五十多年来,老刘不论贫穷富贵,不顾山高水长,每年春节他都要回家和老娘团聚。
五、下正街,古老武汉的淳朴遗风
顺着江边走,有一条小街叫下正街。
这条古老的街道全是拆迁区,人家都搬走了,虽然没有行人,但路面整洁干净,足见拆迁的文明。
走了几百米,才见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坐在路边吸烟。我过去问路,他指给我,其实这里离江边只有二百米。
我见这人十分热情,便问他:“这里是你的家吗”?
他一指:“那99号就是我家”。
我问:“这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
他见我有兴趣,就主动给我讲起来,他说,那房子的位置原是他爷爷在三十年代修建的草房,那时江边没有多少人家,人们害怕洪涝,都在离江边远一点的地方盖房子,唯有他爷爷,选了块高地建房住了下来,后来连成了片,称为江边渔民。他们平时在江里捕鱼为业,养家糊口。
到他父亲那辈,两次翻建了房子,先是瓦房,后来建了现在这个二层楼房。我望过去,见他家的房前两棵高大的梧桐虽已落叶,但枝干挺拔。门上贴一副对联,是白色的,走近细看,上联:想见容颜空有泪,下联:欲聆教训杳无声。横批:思念亲人。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春节回家时贴的。他父母在这老房子里住了一辈子,生了他们哥四个。他老大,他和老二、老三先后结婚离家。八十多岁的父母和老四住在一起。去年政府说这片区域全部拆迁,建新的高楼,全是50层以上的,江边的楼房,每平米价格已涨到12000元以上。按他们家的条件可以要四户,他们原想要一户大的,三户小的,大的由二老和四弟住。
哪想到人生无常,两位老人在去年十一月份,一个月内先后离世。哥几个春节时回到老屋,斯人已去。贴一幅春联,泪如雨下,兄弟几个感念逝去的先人,感念将拆的老屋,感念几代人的故事永远留在这里……,
他说:所幸几年后我还能回来,在这里住惯了,故土难离,不愿到别处去了。
武汉的基层人民就是这样,他们淳朴善良,淡定从容,顺应潮流,一代一代在这里子孙繁衍,终其一生,自得其乐。
我漫步在武汉江边,万般感慨,感慨我的人生,感恩这个时代,让我这个通辽人在这里留下了难忘的足迹。
大武汉,再见!